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全注释并序
――纪念圣女林昭殉难43周年
蒋文钦 注释 朱毅 序
序：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
朱 毅
2011年大年初一，与张元勋、蒋文钦先生遥遥互祝新春之时，两位老先生终于一致认同：
林昭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血诗题衣的九章两跋，统统都是写致毛泽东的！
蒋文钦先生，圣女林昭的北大同窗，且被写作组师尊并誉为同级的三颖之一。精选入煌煌五七《广场》的青春代经典之中，先生署名“江文”篇就有三――或为五一九精英之最？以致林昭的上铺、先生的初恋、 “一张白纸”般纯净的团支书谭其慧女士也被株为“右派”，最终陷殁于大漠西陲！
百折万难后右派改正，蒋先生任教温州师专。
“惊天地、泣鬼神，与文天祥《正气歌》而二，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去年春夏之交，铁玫瑰园晶雕林昭九章首阙之际，蒋先生专函笔者如此笃评。正是感同窗之圣烈，叹千古之独绝，蒋文钦先生践林昭舅舅许觉民先生之约，以耄耋之年，抱病之躯，于蝇文蚁迹中夙斟夜酌，在林昭挚友甘粹先生艰难誊录一过的基础上又倾心穿凿三载有余，终于将林昭四十年前之十四万言书――即其提篮桥狱中《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之三》――连同附录17000余字，逐字逐词精校注出，最终空茫未识者仅百余字耳。
还沉埋之国璧以圣光！――深深感谢蒋文钦先生为后五四最经典的文献之存传青史，引领时代，做出了最专业、最精湛、最具基础性开拓性的奉献！
血诗题衣，凡九章两跋，皆系林昭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受迫害妄想生成的高潮时期血谏毛泽东之作。其成诗非但一日，大体历时三个时段：
1964年11月4日，被上海第一看守所严酷摧折、凌辱十五个月的林昭，骤然面对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冤恨、屈辱、悲怆、羞耻乱云般卷撞之中，林昭顿生惊妄：“姓毛的所长逼我失志不成，反来迫我失节了！”――“这玩笑可是再也开不下去了！”……至今尚难确考：上海第一看所所长在林昭的意念中，哪一天开始“姓毛”？那种意念与这天的惊疑，是否同步？也不知道给周璇、江青都诊断过的栗宗华老院长，1962年曾给林昭做出怎样的精神病鉴定？但是，反复穿凿一年以后完篇的十四万言书，明明白白就从这一天――1964年11月4日开始，圣女“疯”了，再难摆脱毛泽东以种种形式与她狱中苦难屈辱直接关联的妄疑了：“在神谶默悟中林昭恍惚自己是费贞娥而独夫是李自成呢！！”（十四万言书P101）！妄疑中的林昭当然羞愤至极！不依不饶抗争至11月9日深夜，惨遭自此绵延整整六个半月的第四次铐刑！
而那一天，毛泽东在京主持中央常委会指示参加苏联十月革命47周年庆典的周恩来、贺龙，正式抗议马林诺夫斯基元帅酒宴上对毛的公然挑衅。
清醒的费贞娥冒充公主走近李自成，是要为朱明王朝复仇。归根到底，林昭就是因为拒绝复仇――她太在意她的大爱的透明与圣洁了，才会对一碗饺子极度过敏而陷入非常。那个雨夜对肯尼迪的祭思，林昭为什么誊录了至少五次？因为“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一个人还受着奴役，就不能说人类是自由的！”她绝对不容自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以来一直对峙的独夫，以任何形式亵渎她！那么华夏精神史就该永远铭记：“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林昭血诗题衣九章的首章及第二章，就恰恰成诗于11月4日―9日的大妄疑、大疎然 、大抗争之间。也就是说，面对妄想中逼近的邪恶的独夫，林昭的第一反应或最本能姿态，不是鄙夷，而是悲悯！不是简单拒绝，而是价值抗争――恪守她和她的青春时代俯瞰大历史的精神高地！
血诗明志绵延成无题九章，是在11月10日，林昭以玻璃片割破左腕血管以示抵死抗争之后，最大可能是在随即开始的十天绝食期间。“忧国何因自呈身？”把实难启齿的“我又不是杨八姐、息夫人！”变为婉转的诗拒、展为悲歌血谏，为大劫大难的祖国、时代、人民与不屈的青春代请命，一定是旷世巾帼辗转铁窗中的痛思焦虑，也是她妄想中最尊严，最使命、最决绝也最便捷可行的最后抗争方式。只能“无题”——“解铃还须系铃人”，在骆宾王讨伐武则天檄文般的诗律与悲怀里，女诗人也空前满足了“与天公试比高”者的虚荣：“英雄”、“君王”、“冕旒”、“令名”、“宸聪”、“宝筏’……有论者说，林昭也会冰雪聪明的妥协啊？我只感觉一种悲怆的刻意：为最后一搏更铿锵地传达出“守玉清操岂染尘”的坚拒，“贞娥匪比息夫人”的决绝！
然而极权按自身的铁血逻辑运转：1964年岁末的起诉、开庭，1965年春节的暴力，竟又是一番压迫林昭之“志”的态势，与“迫其失节”无关。林昭本来差不多“安静”些了。却不料2月20日，被林昭疑为毛泽东“跑步报话机”的狱吏“本命星君”，与林昭进行了一次十二分“不对路”的对话，几乎每一个对话细节都使林昭感觉独夫的邪心不仅没有收起，而且更其猖獗，更其无耻！实在忍无可忍，林昭花了整整十天咬牙写出吁请柯庆施紧急干预的《自诉二书》，发出隔一天——1965年3月5日，林昭抽出一件簇新纯白的西式衬衣，蘸血在衣背上题写了全部《无题九章》以及第一段跋语：“无题九章，以当绝命……””又在前身左右洒下了斑斑如热泪般的满襟血点。之后用一张纸把它包成小卷儿，缚牢，放在一边。这么差不多一整天我一声儿没出。”可“本命星君”居然拒绝收转，一位科长收了，第二天竟又与自诉二书一道退回了，林昭怔了半天，失声呜咽起来；三月七日的清晨一爬起身，又刺着手指在那件血衣的前襟空白处—-血点较少的地方题上了第二段“跋语”：“……君王不从，有死而已！收而又退，“歇斯底里”磨到临夜,才迫使检察院来人收走……
这就是《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之由来与背景。
被独夫逼上“大梁山”的圣女林昭，凛于大义清操，又在高墙绝境的“小梁山”与毛泽东扑朔迷离神交遇合夙夜纠缠、对峙、消盈……日月良心，乾坤正气，圣女志节，铁窗使命，不仅所谓“汩汩血书”，所谓“冥婚情结”，所谓“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所谓张元勋探监，所谓“五分钱子弹费”与《历史的审判》，所谓四海灵岩、铁玫瑰园……盖源于此，岂仅小女子成了大枭雄的“本命星君”了？林昭血谏毛泽东，更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代青春、一种守望经典而悲剧的凝缩与精神象征！
而“妄疑”，竟成了神奇的介质！就像哈姆雷特父王雷雨夜空的声音，让善与恶、美与丑的千年守望与对峙，在神殿与地狱之间，在价值与血肉之间，在天地与亘古之间……如此真实又如此惊心动魄地纠结又展开，史诗般地绵亘，至今无休无了地为四分之一人类瞩目萦心，又何尝不是古希腊悲剧、《山海经》以来人类精神史所绝无仅有？！
是的，如果说林昭对极权的穿刺超越顾准十年，领先李慎之20年，那么精神中国就绝不该忘记，写《无题九章》的时候林昭真的“病”了，写十四万言书的全过程林昭一直“病”着！大历史竟是如此残酷，如此耻辱，却又如此公正，如此奇诡而侥幸：对浩劫——极权中国最清醒、最深刻、最前驱、最具超越意义的境界，竟是一位女囚在“非常态”中孤独达致的！——是啊，一代代炎黄将怎能又岂忍以“病态”视之！难道不是曾举世“正常人”统统病入了膏肓，真正病入了血液，才唯林昭独醒？！
而另一方面，应该也必须这样说，如果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之后没有了那妄想着的不依不饶，如果没有了林昭对她误读了柯某的那番急切而道义的担当，昆仑山巅孤独了730年的《正气歌》就会依然寂寞！华夏青史几乎就无缘正读林昭十四万言书了！——不要忘记：史无前例的林昭十四万言书历时170日完篇之际，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揭开史无前例的文革序幕已经25天了！
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
蒋先生多次对我说，不邂逅无题九章，他就不识林昭真境界，也就不可能会为十四万言书倾心穿凿三载有余了。先生对血诗题衣九章的校注在前，以为校注十四万言书的先导。先生注释之完备精当，一如其有言：“芸芸皆研究者，追魂者。而我们的五一九岁月，是同林昭一道焦日忧夜，分分秒秒如焚如炽过来的啊！”前后双注堪为双璧，是精诚所致，更是精魂所致。但既注诗在释史之先，与林昭狱中情境的切合，难免微瑕。这也是本序重在背景说明的原因之一吧。
我是根据蒋先生《血诗题衣九章校注》初稿的修改原件，录出本电子纪念版的，未经蒋先生审核，讹错之处责当在我。个别诗句的注释，我与先生见解难免相歧，如“李洪三世悼终军”一句，在我看来，1964年狱中林昭的价值造境，是难容对洪秀全、李秀成一类的暴力事业任何正面意义肯定的了。但是，我未敢也不便擅改，一仍其旧——理当尊重蒋先生之大家之言。
是为序。并谨以此文此版纪念林昭殉难43周年。
2011/4/28 于北京
林昭血诗题衣九章全注释
林 昭 著 蒋文钦 注释
蒋 文 钦 近 影
（一）
双龙鏖战血玄黄（玄间黄），① 冤恨兆元付大江。②
蹈海鲁连今仍昔，③ 横刀阿瞒慨当慷(刀或作槊)。④
只应社稷公黎庶，⑤ 哪许山河私帝王。
汗惭神州赤子血，⑥ 枉言“正道是沧桑”! ⑦
解题：和毛泽东《钟山风雨》，反其意而步其韵。作于1964年9月26日―11月10日，见林昭十四万言书P125附录之四。
①“双龙”句：双方为争夺天下、皇位而杀人遍野的激烈战争，流淌着战士、百姓的玄黄鲜血。龙战，《易・坤・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喻争夺天下、王位的战争。苏曼珠：“东海龙战血玄黄”、柳亚子：“中原龙战血玄黄”。鏖战：激战，苦战；苦战而多杀戮。玄黄，黑色和黄色，指天地、人血的颜色，这里双关。
②“冤恨”句：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冤恨白白地付之东流的长江水。兆元：兆，百万；元，头，也指百姓。
③“蹈海”句：(我)效法鲁仲连甘愿投海义不帝秦，现在与过去完全一样。鲁连：鲁仲连，战国齐人。时秦围赵急，魏使新垣衍请赵奉秦为帝以求解围，鲁决然反对，声言如秦为帝，唯有蹈东海而死。详《史记・鲁仲连传》。
④‘横刀”句：(你)如三国曹操南征东吴争夺天下时慷慨激昂地在长江“群英会”上横槊赋诗(《短歌行》：对酒当歌……慨当以慷)。刀，泛指古代兵器，这里指槊。阿瞒，“宁天下人负我”的大奸雄曹操的小名，参《三国演义》。
⑤“只应”两句：社稷山河(均指国家)只应由黎庶(百姓)公有，哪能允许“帝王”私占?
⑥“汗惭”句：面对神州(中国)赤子(老百姓)(遍地的)鲜血而惭愧出汗。
⑦“枉言”句：空谈人间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变。沧桑，“沧海(变)桑田”的略语，见葛洪《神仙传》。枉言，空谈。正道：正见，正发生。
附毛泽东原诗：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蟠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
鼎镬罗前安足论，① 此身未惜叩天阍。②
桑麻掩绝中原黑，③ 邦国殄凋大野昏。
遗老长吟怀《彼黍》，④ 逐臣痛哭赋招魂。
治平从约何相负，⑤ 请化阳春照覆盆。⑥
解题：“叩天阍”。作时同（一）。
①“鼎镬”句。鼎镬，指古代烹煮活人的残酷刑具。鼎为两耳三足大锅，镬系古代一种大锅。罗，陈列。安，哪里。足，值得。论，考虑。
②“此身”句：不顾性命敲开宫门进谏。身，性命。未惜，不顾。叩，敲。天阍，皇帝宫门。
③“桑麻”两句：中原大地上一片黑暗掩灭任何农事活动，致使国家疲敞凋谢。桑麻，指农事活动。掩绝，掩灭。邦国，国家。殄凋，灭绝凋谢。大野，广大的田野、原野。
④“遗老”句：遗老，心怀前朝的老年旧臣；逐臣，被放逐的臣子：皆借喻“胡风分子”、“右派分子”、“彭黄张周集团”等，详见林昭十四万言书。怀《彼黍》：怀，怀念；《彼黍》：《诗・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黍，一种粮食作物；离离，茂盛貌，指人民公社、大跃进前的农村景象。赋《招魂》：赋，吟诵；《招魂》，楚辞篇名，战国楚屈原作，悼楚怀王死于秦而招其魂。此指人失魂落魄而招魂的民俗活动。
⑤“治平”句：治平，安定太平；从约，本指合纵之约，此指合约(按指民主建国承诺、政治协商议定的《共同纲领》、《中华人民共和国1954年宪法》等)；何相负：为什么背弃？！
⑥“请化”句：阳春，春阳；覆盆，覆置的盆，晋葛洪《抱朴子・辨问》：“三光不照覆盆之内。”故以喻社会黑暗或沉冤之深沉。
（三）
惊飙为我自天来，① 一曲清笳动地哀。②
墨菊素心侵夜吐，③ 寒梅铁骨凛霜开。④
补成完宇苏民困，⑤ 挽得狂澜免劫灰。⑥
万木森然非佳兆(佳或作善)，⑦“九州生气恃风雷”。 ⑧
解题：“惊飙为我自天来”以下七首，作于1964年11月11日―1965年3月4日间。见林昭十四万言书P126。
①“惊飙”句：形容1957年以北京大学“五一九”运动为代表的大鸣大放大字报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风暴。我，指响应助党整风后来被打成“右派”的广大师生。(参《蝶恋花・从长沙向汀州》：狂飙为我从天落。)
②“一曲”句：笳，汉时流传于西域塞北一带的古管乐器。凄清的胡笳声震撼大地，喻“右派”被镇压后陷入痛苦、彷徨之中，一些人互通心曲，诉说不平，追问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等所带来的丧失田园、自由，陷于饥饿、简直沦为“奴隶”（前中共政治局常委田纪云语，见《炎黄春秋》2004／6期／4页／右3行)的体制根由；林昭等极少数青春代反抗者则天真幼稚、悲壮而又执着地追寻救国之方、真理之路。 (参《林昭不再被遗忘・回首往事》长江文艺出版社)。
③“墨菊”句：墨菊，菊中珍品，古人取其汁写字；素心，纯洁的心怀；侵夜，人夜；吐：开放、吐露。形容反“右派”后的严酷中，林昭们的青春代只能在夜里于校外偏静处晤谈、互通心曲与倾诉情怀。
④“寒梅”句：寒、凌霜，形容环境险恶；凌，冒、迎；铁，喻坚强；骨，枝干，喻品格。形容林昭等极少数青春斗士执着追寻真理之路。她与张春元等人曾主编《星火》杂志，林发表368行长诗《普米修士受难的一日》、《海鸥之歌》(参注②)。
⑤“补成”句：完宇，完整的天宇，引完整的国家、疆域，这里比喻团结一致的各阶层；苏，缓解。本句抒叹修复反“右派”等政治运动造成的各阶层裂痕，缓解人民困顿的悲怀与心志。参《淮南子.览冥训》女娲补天。
⑥“挽得”句：挽，挽回，扭转；狂澜，汹涌的波浪，喻剧烈的社会大变动、大动乱。劫灰，劫火的灰烬，喻战乱或大火的灰烬或残迹。
⑦森然，阴冷貌。万木森然喻社会死气沉沉。
⑧“九州生气恃风雷”喻国家欣欣向荣全赖人民意气风发踊跃参政议政。原为龚自珍一首己亥杂诗的头句，馀三句为“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该诗毛泽东1958年引用过。
（四）
铁铸九州血泪滔，① 知君潜忏故封刀。②
百年基业矜雄杰，③ 万古云霄亦羽毛。④
愿释前仇归宿逋，⑤ 更留余地容新苗。⑥
彼苍浩渺真无极，⑦ 莫“与天公试比高”! ⑧
①铁铸九州，语本“枪杆子里出政权”。铁，指兵器。铸，造。九州，中国，此指国家政权。血泪，指(争夺政权的)内战带来的无数的牺牲和苦难。滔，滔滔，水流貌、众多貌。
②“知君”句：封刀，将刀封裹，意谓停止杀戮，指1958年终止炮轰金门事件；潜忏，暗中忏悔，此为作者礼节性或策略性误判。
③“百年”句：基业，作为根基的事业，多指国家政权，百年，指从洪杨起事、辛亥革命至1949年建国；矜雄杰，使英雄豪杰矜恃骄傲不可一世；雄杰，英雄豪杰，语或本李清照《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又见《天安门诗抄》：“洒酒祭雄杰”。
④“万古”句 ： 功业高至万古云霄，(从“彼苍”、“天公’的角度观察掂量，)也不过一根羽毛而已。杜甫《咏怀古迹五首.诸葛》：“三分割据纡（屈)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⑤“愿释”句：前仇，仇，同伴；宿逋，久欠的债务，积欠。愿能清理积欠，开释先前的伙伴，此喻后来被打为“右派分子”、“胡风分子’的人。
⑥新苗，指新涌现的人才。余地，可回旋的空间、地步，此指宽松的(政治)环境
⑦“彼苍”句：彼苍，苍天，古代常以指人世的主宰（下句“天公”同），此喻民族文化道德传统；浩渺，广阔；无极，无边。
⑧参毛泽东《沁园春.雪》:“欲与夭公试比高。”
（五）
多情每笑钟离春，① 忧国何因自呈身（钟或作女）?
巾帼从无儿女想，② 冕旒合与江山亲 (江山或作国家)。③
茹冰苦志应穿石，④ 守玉清操岂染尘。⑤
幸惜令名全圣德，⑥ 贞娥匪比息夫人。
解题：“在神谶默悟中林昭恍惚自己是费贞娥而独夫是李自成呢！！”（林昭十四万言书P101）！
①“多情”两句。钟离春，齐无盐邑女子，其貌不扬，年四十未嫁。诣宫庭求见齐宣王，陈述国有“四殆(四方面危机)”的惠见．并愿备后宫之选。宣王接谈后非常高兴，遂拜为后，国家因而大治。见汉刘向《烈士传.齐钟离春》。呈身，女性向男性呈献身体。
②“巾帼”句：巾帼，女子(作者)此处自称。儿女想．男女(恋情)的念头。
③“冕旒”句：冕，礼帽；旒，皇冠上的玉串子；冕旒，以皇冠代指君王；合，该；江山代指国家：最高统治者该与国家亲近，该以国家为重。
④‘茹冰”句：茹冰，饮冰，喻为国忧心；苦志．坚忍不拔的心志；穿石，水滴石穿，此喻忧国心志感动顽石。
⑤“守玉”句：守身如玉的高洁操守干岂能让尘土玷污。尘，喻（狱中）邪淫之徒。
⑥“幸惜”句：幸，希望；令，美；圣，对君王的尊称。希望爱惜美名，保全圣德。
⑦“贞娥”句：贞娥．明崇祯时宫娥，姓费，名贞娥（见林昭十四万言书101页），在与李自成部将罗虎成婚之夜刺死罗虎后自杀。息夫人，姓妫，春秋息侯夫人。楚灭息，掳妫为妾，生二子，但始终不与楚王说话。
（六）
永夜沉吟彻骨寒， 瑶琴寂寞对谁弹?
心存得失崇朝计， 情怯是非来日难。①
怨毒遍栽根颇固，② 虎狼近伺意何闲？③
英雄暮年要深省， 正视前途十八滩。④
①“心存”两句互文：（(国家政事的)是非得失虽崇朝就可以考虑清楚，而(国家)来日面临的困难却无从解开。这是作者心情无法摆脱的矛盾困惑，因而首联发出“永夜彻骨、瑶琴寂寞”的感叹。崇朝，从天亮到早饭这段时问。计，考虑。
③“怨毒”句．(海内)遍地栽种下的怨毒根子牢固难消．指反右、公社化、大办钢铁大饥饿等造成的人心丧失与阶级关系紧张难以消解。
③“虎狼”句：（你视为）虎狼的海外“敌对势力”在近旁伺机而动，尊意欲如何防备呢？闲，防备。
④“英雄”两句：颈联提出的内外交困局面，内困是自找的，外困是客观存在的。希望自命“英雄”者晚年要深刻冷静反省，正视前途险恶多难，改弦更张。省．反省。十八滩，赣江储潭以下至万安十八处急滩，喻前途险恶多难。这一严重问题使作者陷于“永夜沉吟彻骨寒，瑶琴寂寞对谁弹”的矛盾痛苦之中。诗人与“英雄”政治、意识、价值与感情都尖锐对立，民族利益却趋同，巨大的苦恼使她浩叹：“君王不谅，有死而已” (见《诗跋》)。
(七)
虚名实祸误苍生，① 底事猖狂好谈兵?
罪己布公称大勇，② 归仁谢谤见真明。③
舆论士气必张护，④ 民权世潮毋玩轻。⑤
天道无亲常与善，⑥ 休将耕耘问收成。⑦
①“虚名”两句：虚名实祸，指发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钢铁运动、高唱十五年超英赶美，而导致饿死四千万人的千古惨事；误，祸害；苍生，百姓；底事，何事；猖狂，狂妄而放肆；好谈兵，谈兵，原指谈论用兵，此指喜好以武力镇压治民。系针对1962年10月初八届十中全会发出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等不休不厌的“斗争”“镇压”指示和为文化大革命造势的号召。并参(八)《李洪三世》“偃武修文”注文。
②罪己，指罪己诏，君王引咎自责的诏书。布公，公布。
③归仁，回归(三代的)仁治、仁政。《孟子・离娄上》：“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谢谤，感谢批评。见(xian)，现。明，明智。
④舆论，群众、报刊的言论。士气，群众的意志和精神。张护：张，大(见《诗・大雅・韩奕》：“孔修且张，”毛传)。
⑤民权，民主。世潮，世界潮流，普世价值。玩轻，轻玩，以押韵倒置。
⑥与善：与，赞许。
⑦“休将”句：将，拿。问，查问，索取。(夺取政权)不能以耕耘(的多少)索取收成，参吴思血酬定律。
（八）
李洪三世悼终军，① 历劫归来日未曛。②
伐骨亲仁先复礼，③ 洗心偃武以修文。
众生堪念当离历，④ 昊帝垂怜犹待君。⑤
宝筏迷津迅受渡，⑥ 好成正果上青云。⑦
①“李洪”句：李洪，李秀成、洪秀全，以平仄而倒置；1963年戚本禹挟风恃势大肆挞伐罗尔纲对《李秀成自述》的研究著述，以叛徒论之，传有十六字批语：“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忠王不忠，不足为训”；三世，三十年为一世(见《论语・子路十二》)，三世即百年左右，从1851年洪杨起事开始计算；终军，汉武时人，使南越，请授长缨(带子、绳子)，缚来南越王，旋被害，年二十馀(见《汉书・终军传》)。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有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喻蒋介石)？)”首句意谓洪李首难以来，经百馀年劫难与反思，终军长缨缚敌酋的事终于有了交代。
②劫，喻血战。曛，日暮，日未曛喻为时未晚。
③“伐骨”两句。呼吁彻底改变政治观念，躬行仁治仁政(和睦百姓，停息阶级斗争)，回复礼制，偃武修文(回复中共八大一次会议方针)。洗心伐骨，即洗心换骨(见《云笈七签．卷103》：“为吾洗心复换骨，背凡入圣奔长生。”)喻思想意识的彻底改弦更张。亲仁复礼：亲，躬亲，躬行仁治，回复礼制，《论语・颜渊・一》：“一日(旦)克己复礼，天下(回)归仁(道社会)焉。”礼即礼制，谓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偃武修文，停息武力镇压(针对“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等不断强化斗争镇压的号召)，提倡文治(以文教礼乐治民)。
④“众生”句：百姓的困难可怜境况应当经历体验。堪念，可怜。离历，经历；离，历也。
⑤昊帝，天帝：昊，天宇。
⑥宝，指称佛教事物。筏，竹木或牛羊皮制的简易水上交通工具。迷津，迷途。
⑦正果，佛教谓修行得道叫成正果。此用作比喻。
(九)
东海沧波万顷愁，① 孤飞冤禽恨悠悠。
悲亲位具难安魄，② 愧我项存未断头(项或作躯)。
桑梓兴荣便足愿，④ 邦家丰乐更何求?
微明不邀宸聪虑，⑤ 一腔热血烛天流。⑥
①“东海”两句：精卫的冤恨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万顷，形容广阔无际。冤禽，含冤的乌，精卫的别名。上古炎帝之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衔石填海。见南朝粱任?《述异记》。悠悠，形容连绵不绝，辽阔无边。
②“悲亲”句：位，灵位；具，立。林昭捕后，其父悲愤自杀，林在囚室中为立灵位，而魂仍难安。林父彭国彦，早年留学英国，1928年国民政府第一届县长考试第一名，任江苏吴县县长。以生性耿介，病恶政治腐败黑暗，屡与上司顶撞，为官清廉而去职。抗日胜利后任中央银行专员。林昭曾因幼稚左倾与家庭决裂，改彭姓林。后羞愧悔悟，故有此句。
③“愧我”句系白伤身世，更痛家国，桑梓困厄，邦家饥馑，殉道有志，弘道无得的悲痛之辞。项，颈。存，全。
④桑梓，故乡。邦家，国家。
⑤徽明，谦辞，自称。邀，遇上，得到。宸聪，君王的听闻，用于比喻。虑，考虑。．
⑥烛：作动词，冲天：照耀天空。
跋
无题九章，以当绝命，自伤身世，更痛家国!
殉道有志，弘道无得，肝肠百回，泪尽继血。
苟延为公，尽命完节，后事再来，海天空阔。
瑶琴韵断，悲笳声咽，昊帝灵爽，怜儿清烈！
1965年3 月 5日林昭自题于狱中
残喘赘疣，夙愿取义。敢谓成仁，自云知耻。
立身敦品，千秋清议! 生也何欢，大节正气。
三军罢帅，匹夫励志，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日月经天，江河在地，君王不谅，有死而已！
1965年3月7 日再题
戴着镣铐写字本来要点功夫，况且那天写在软和的布片上，又是写诗章……
在那件白衬农上题写了《无题九章》以及第一段跋语，又在前身左右洒下了斑斑如热泪的满襟血点，之后用一张纸把它包成小卷儿，缚牢，放在一边。这么差不多一整天我一声儿没出。
――摘自林昭十四万言书P71
注释：
①蒋文钦先生对十四万言书的校注，是以校注《血诗题衣》为前导的。虽后者于辛亥百年以《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全注释并序》为题正式上网，但由于种种原因，蒋先生校注其时,举世讳言“御审”、“冥婚”……凡下所注,仅属对蒋先生注释必要而简明的补充与辨正。
②鼎镬罗前：显喻“失志不成乃逼失节”之妄忧迫近。据此，至少血诗题衣九章之二的写作时间，似可确定在水饺事件之后的1964年11月5—9日之间。
③招魂：古丧礼；亦《楚辞》篇名：或谓宋玉招屈原之魂，或谓屈原招怀王之魂，或谓屈原自招其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诗人不仅以此借喻浩劫中国赤原饿殍纸烛魂幡之凄绝，更寓一代青春流离放逐、慷慨赴死之创痛。
④钟离春：战国时齐国无盐邑奇丑之女，却胸怀韬略，心忧天下，在国危如累卵的时刻呈身进谏，终被齐宣王纳谏并立后，成为振兴齐国名流青史之中国第一位女政治家。息夫人：息妫，春秋陈国公主，先嫁息侯，息灭于楚后又嫁楚文王，生两子却三年无言。史又称桃花夫人。更以狱中数十万思想日记忧国忧民的林昭，“每笑”并质疑钟离春之“自呈身”，铮言“巾帼从无儿女想”，更血谏婚夜灌杀“虎夫”的费贞娥可不比三年无语的息夫人！无疑都是对（妄想中的）独夫邪心委婉却明确地大声说：不！
⑤李洪三世：李自成、洪秀全直至一九四九的整整三个暴力血腥的世纪。
⑥历劫再来：迎难而进，从头再来。经历了五七浩劫，觉醒的林昭及其青春代再不可能沉溺于伪理想主义血腥暴力的诱惑之中。“伐骨亲仁”，“洗心偃武”不仅是她对独夫的血谏，也是她自忏、叛逆、另展宏图的誓愿与决绝。
⑦悲亲位具：父亲的三周年忌日，林昭在狱墙上以血绘制了父亲的灵位以为日常纪念、守护、供荐和激励。血谏交出的一个星期之后，绝食仍然遭干扰，林昭愤而在灵位旁大字血书：“我以我血荐轩辕！”并起稿狂飙式讨伐独夫的檄文——“疯话”。
作 者 :林昭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4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