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用笔名“老威”于2001年公开出版,收集了廖亦武90年到03年之间采访的27个社会底层人士的故事,记录了一段口述历史。对过去40年中国发生的事情和普通人的生活是一个很好的了解。不是政治方面的书,而是一本文化和社会方面的书。
2001年4月19日,《南方周末》以整版发表了廖与著名记者卢跃刚关于本书的对话,引发了该报的人事地震,其主编、副主编及编室主任均遭撤职。接着,《中国底层访谈录》被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查禁,勒令销毁,长江文艺出版社被整顿,蒙受了巨额经济损失。再接着,盗版泛滥,与海外种种禁书一道,流入地摊。
◎老威在底层(代序)
90年初,我的自杀冲动逐渐猛烈,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为了给我治病,某社会福利机构采取了强制措施。尔后,我被迫从文学的名利场隐退,与世隔绝四年。开始很不自在,因为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没人把我当作诗人或作家来瞻仰,没人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之类既中听又肉麻的恭维话。我发觉自己一旦不写字,就被社会遗弃得太快,象一截狗屎,刚拉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几分钟,就被踩得不象狗屎了。我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在许多经验和生活常识上,一个四肢抽筋的疯子都可以冒出来教训我一顿。
开头两年我想表现自己,却没任何机会,憋坏了。我老是与人打架。医生慈父在把我电疗得像一只呱呱蹦的青蛙之后,劝我面对现实。我不得不学说人话,此前,我同目前国内衆多先锋诗人、作家一样,只会说书上的话。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书读,没音乐听,没高雅的话题可供思考、讨论,这绝对是一个人文知识份子所无法忍耐的,但我还来不及忍耐就扛过去了。我在与疯子们的朝夕相处中,精神病有了明显好转──“心静自然凉”,我通过学箫明白这个理。
海子和顾城都是因为“心热”而自杀,我与他们的区别是我在诗和女人之外有广泛的爱好。我无法在一种想法里跑一辈子马。我写诗写得太久,同朝秦暮楚的读者关系太近,再不发疯,就说明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九十年代,坚持写诗并混出人样来的,都是些精明的卑鄙小人。因为这是商业的天下,哪来的诗意?
这本《中国底层访谈录》缘起于我吹箫的经历。我师父姓司马,是个83岁的和尚,我很想知道他的一些故事,但我至今除了箫,对他的过去和将来都一无所知,他吹了60多年的洞箫,却什麽也说不出口。中国民间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
我陆陆续续与我所认定的江湖中人交往了七年,并无多少功利目的。由于过去养成的记者习惯,我总是把一些特别有意思的谈话私录下来。当然也不排除儿童式的猎奇冲动。我的朋友马松认为,“这是本世纪前所未有的精神奇观”;而评论家唐晓渡认为,“这是中外新闻史上都不曾有过的采访。”
我不敢作非分之想,因为我怕名利心又会诱发疯病,而这本书中的每篇采访录都是治病的。空虚、压抑、失去人生的方向感;或者人生的方向感过于执著,乃至狂妄得不可一世的人,都可以把它当作医疗手册──我就是这麽过来的,“老威”这个长期混迹底层的名字,我直到现在还在用。
从古至今,中国都有极深厚极成熟的“底层思想”,如果将这些东西编排成小说,绝不亚于高尔基的《人间三部曲》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它们都是能流传后世的具有见证意义的作品。可惜,中国作家都耻于这样做,耻于向脚下的土地汲取养分,他们追踪世界文化热的同时,却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同一种大文化背景所复制。当然,要凭这本书改变一种时尚几乎不可能,但它至少在世纪末提供了一条“回头是岸”的老路。
这个岸,不是大家熟知的“死人传统”,而是许多活生生的人生经历。我觉得从一个影子杀手(疯子)或一个碎尸犯的口中得到的敍述,也比大批当红作家的小说、散文精彩数倍。这些文人都是标新立异、著作等身,以猛攻诺贝尔文学奖而闻名于世的。就此打住。相信读者诸君自有判断。
10/23/2001
◎作者简介
廖亦武(1958~)四川省绵阳市盐亭县人,笔名老威。诗人、底层社会学者、“新传统主义”运动发起人之一。
代表作:《死城》《大屠杀》《中国底层访谈录》《我的证词》《子弹鸦片》《上帝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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